恐嚇式性教育『恐嚇』了誰
在韓雪梅謀求進入校園的過程中,同心實驗學校校長沈金花痛快答應了。這個校長看到,自己學校有學生六年級畢業就去和男人發生性關系,流動兒童被性侵的事也不少。
可韓雪梅給其他打工子弟學校發去的聯系,很多都石沈大海。
也有校長答應開展性教育,只是要求韓雪梅多帶點剖腹產、墮胎的圖片來,『越血腥、越嚇人越好』。對於這些要求,她都婉拒了。因為流動兒童子女本來就難以融入當地社會,再用『恐嚇』的方法去教育,恐怕引起心理障礙。
不幸的是,在彭曉輝眼中,大部分中小學對待性教育恰好就這兩種態度:一種是根本不當回事,胡亂應付,讓校醫、體育老師或者生物老師每學期上節『生理保健課』,甚至發本生理知識課本了事;要不就是狠抓『恐嚇式』教育,孩子別犯事是關鍵。
對於後一種態度,這位研究了25年性教育的專家堅決反對,本身不科學不說,更可能給孩子帶來心理創傷。在他的大學課堂上,有女生小時候與同齡兒童互相撫摸,到中學接受了『貞潔教育』,便覺得自己不再『純潔』,自卑到成年,一直有心理包袱。
事實上,2008年,教育部印發了《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》,明確了從小學到高中應該掌握的『生長發育與青春期保健知識』;2012年實施的《小學教師專業標准(試行)》,提到小學教師要掌握對學生進行青春期和性健康教育的知識和方法;國務院發布的《中國兒童發展綱要(2011-2020年)》則明確指出,要將性與健康生殖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課程體系。
真正的問題在於,這些文件沒有任何具體實施方法,更沒有違背後的懲罰措施,全都是原則性規定。開展性教育實際上成了各學校校長決定的事項。
『《人口與計劃生育法》和《未成年人保護法》還規定了開展性教育的相關內容,嚴格來說,不開展性教育的校長還違法呢。』彭曉輝告訴中國青年報?中青在線記者,校長們不一定擔懮理論上的違法,卻在乎現實的壓力。
性教育課程不進入學校考評,不涉及昇學壓力;反倒是開展了,『哪怕99個家長說好,1個家長投訴,校長就可能要倒霉』。
最近,韓雪梅一度在公共平臺上答疑,回應網友對《珍愛生命》的疑慮。可迎來的卻是一些網友毫無理性的破口大罵。『唯恐學校不亂,給六七歲孩子教性知識,五年級還不亂套?』『混蛋!教孩子在小學就失身,中學就沒處女了!教育敗類!』
韓雪梅的好友曾被人罵作『乾性教育不得好死』。彭曉輝在公開場合被人辱罵、毆打,甚至潑糞。
一個尷尬的問題是,決策部門的曖昧態度和反對者們的疑慮構成了惡性循環。
在同心實驗學校,性教育課程就曾被一名學生家長叫停。
這位父親找到學校,『公立學校不開這門課,也沒這門課。咋就你們來做呢?』
想破除這種局面,彭曉輝覺得,最好的辦法還是決策部門站出來,以行政決策引領社會的風氣,『不能被少數保守的人牽著鼻子走』。
在一些發達地區,政府已然邁步。陶林擔任深圳市計生協會副會長期間,促成了深圳衛計部門、教育部門以及學校三方合作開展性教育的體系。此番合作下,開展學生家長共七八百人齊聚一堂的性知識講座相當普遍,鮮有家長提出異議。
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這場艱難又有希望的實驗
希希學園缺錢缺人,專職工作人員只有3名女性,籌得的經費也只能勉強支持14所打工子弟學校開展性教育。
同心實驗學校剛開講《珍愛生命》時,所有班主任都親自授課。兩個學期後,堅持下來的只有盧新晨一人,其他班級只能培訓志願教師入校上課。
韓雪梅完全理解這些老師。他們在打工子弟學校教書,收入低、壓力大。再加上一門帶不來任何收入的課程,很多老師不堪重負。
在給孩子們講授月經時,盧新晨提到,這期間不要再進行劇烈運動,否則會引起血崩。
『老師,什麼是血崩?』稚嫩的女聲緊跟著響起。
『出很多血,是一種危險的情況。』
議論聲在班裡瞬間炸開,盧老師隨即轉換了話題。但幾分鍾後,女孩子還是念念不忘地再次舉手,『老師,失血過多怎麼辦啊?』雖然盧老師解釋稱這種情況很少見,發生了就去看醫生,可提問的女孩依舊眉頭緊鎖。盧新晨一時沒意識到,這一章節講到『月經期間過度運動會引起不適』即可,不應該引入讓孩子害怕的『血崩』概念。
教師培訓、聽課督導和教學經驗交流都能給予老師支持。韓雪梅堅信,如果有更充足的經費人力,各個環節更加完善,教學效果會更好。
給打工子弟教授性教育,困難也的確倍增:他們的父母無暇照顧孩子,性教育知識更是少得可憐。
盧新晨班級的一位男生抱怨,如今爸爸回家就玩手機,媽媽不識字,『沒人教這些事』;另一位女生則嘀咕,自己已經來過月經,但只是『應付過去了』,媽媽並沒有教她處理的方法。直到當天上了課,她纔明白。
韓雪梅曾在一年級的課上發現一名坐在教室後排的男生默默自慰。調查之後纔發現,因為條件限制,孩子和父母租住在一間屋子裡,孩子還沒睡著,父母就發生性行為,沒有遮掩。韓雪梅相信,在流動家庭,這絕非個例。
兩年前剛開課時,五年級一班的這群孩子大多覺得『很惡心』,有的甚至捂住眼睛,堵住耳朵。
即使具體實踐方法不同,大多性教育工作者都將保證孩子一生安全快樂,不被性問題困擾作為奮斗目標。胡萍回憶,自己上完課後,有小女孩找到她說,自己家經常和另外一位叔叔出去郊游,這位叔叔會趁父母不在撫摸自己。直到今天,她纔知道自己被侵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