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開花落,酒醉酒醒。
何人送酒?重陽藥市
向此際,寒雲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
——秦觀《摸魚兒·重九》
宋朝人描寫重陽的景色,往往相差甚遠,晏幾道的『庭院碧苔紅葉遍,金菊開時,已近重陽宴』(《蝶戀花·庭院碧苔紅葉遍》),滿眼皆是富貴氣象,而東坡得意門生秦觀筆下的重陽風景,卻是『傍湖濱,幾椽茅屋,依然又過重九。煙波望斷無人見,惟有風吹疏柳』。
於是,他『凝思久,向此際,寒雲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但一曲溪流,數枝野菊,自把唾壺叩』。重陽佳節,秦少游卻獨缺一壺酒。
在這首《摸魚兒·重九》的下闋,秦觀陷入對人生的沈思,進而感慨:『休株守,塵世難逢笑口,青春過了難又。一年好景真須記,橘綠橙黃時候。君念否?最可惜,霜天閑卻傳杯手。鷗朋鷺友。聊摘取茱萸,殷勤插鬢,香霧滿衫袖。』
其中,那句『一年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橘綠時』膾炙人口,然而這原是蘇東坡在杭州寫的《贈劉景文》裡的名句,少游借用於此,或許是在重陽時節遙念恩師?
這首詞最能觸動人心的,或許還是上闋裡那句『向此際,寒雲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』我讀到這句時,第一反應是想起了『出門搔白首』的『詩聖』杜甫。
秦觀在文學史上的形象頗顯羸弱,『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』(《踏莎行》),疑似潦倒迷茫的文藝青年。其實不然,秦觀自言:『往吾少時,如杜牧之強志盛氣,好大而見奇,讀兵家書,乃與意合。謂功譽可立致,而天下無難事。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,願效至計以行天誅。回幽夏之故墟,吊晉唐之遺人。流聲無窮,為計不朽。豈不偉哉!於是字以太虛,以導吾志。』(陳師道《秦少游字序》)可見,秦觀的平生之志是要平定遼國、西夏,恢復漢唐舊疆。他並非大言談兵,而是和他的老師蘇東坡一樣,寫了很多有見地的策論。
精研宋代文史的朱東潤先生閱讀秦觀詩詞文集,眼光獨到,留意到了秦觀的策論:『餘於少游之書,尤喜讀進策三十篇,觀其所得,蓋導源於東坡,所見甚卓。此真充國之遺計,破敵之上策。當時諸人,蓋無有出其右者。』(《淮海集校注》序)朱先生可謂是秦少游千載之下的知己。
然而,在秦觀的時代,除了蘇東坡等二三子外,世人都是拿他當一個寒酸詞人看待。秦觀也沿著蘇東坡的道路,在南方向著更南的方向流放。在重陽日,他並不一定缺酒,缺的是白衣送酒的太守蘇東坡。
他或許回憶第一次見到東坡的場景:『我獨不願萬戶侯,惟願一識蘇徐州。』(《別子瞻學士》)
很多年以後,南宋錦官城,一個不缺酒的人,在重陽節喝醉。『何事又作南來,看重陽藥市』(陸游《漢宮春·初自南鄭來成都作》)
這首《漢宮春》是陸游的真情流露之作,在萬人如海的鬧市,獨自欹帽垂鞭,流涕尊前。放翁自己交待此詞寫於『初自南鄭來成都作』,那就是孝宗乾道九年(1173),他已是知天命之年,剛剛從陝西南鄭前線調回成都,擔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。這是個有銜無事的官職,『冷官無一事,日日得閑游』(《登塔》),陸游『上馬擊狂胡,下馬草軍書』的戎馬生涯自此終結,五十歲的他從此自號『放翁』。
羽箭雕弓,憶呼鷹古壘,截虎平川。吹笳暮歸野帳,雪壓青氈。淋漓醉墨,看龍蛇飛落蠻箋。人誤許、詩情將略,一時纔氣超然。
何事又作南來,看重陽藥市,元夕燈山?花時萬人樂處,欹帽垂鞭。聞歌感舊,尚時時流涕尊前。君記取、封侯事在。功名不信由天。
這一年的重陽節,陸游漫步於繁華似錦的成都重陽藥市,在萬人如海之中,看花開富貴,聽歌聲曼妙,卻聞歌感舊,回憶起南鄭軍中歲月,突然情緒崩潰,很快喝醉了。
初讀這首詞的時候,很不理解的一點是,所謂『重陽藥市』,顧名思義是重陽節期間賣藥材的市場,在藥材市場怎麼會逛著逛著就喝醉呢?
直到讀到一則史料,我纔豁然開朗。宋人莊綽《雞肋編》中記載了成都重陽藥市:『至重九藥市,於譙門外至玉局化五門,設肆以貨百藥,犀麝之類皆堆積。府尹、監司皆步行以閱。又於五門以下設大尊,容數十斛,置杯杓,凡名道人者皆恣飲。如是者五日。』
原來,重陽藥市上除了堆積如山的中藥材,還在街上多處放置了幾個巨大無比的酒缸,供人隨意暢飲五日。於是,『詩情將略』的陸放翁得以在重陽藥市一醉方休。
此外,陸游詞中的『欹帽垂鞭』似乎也是大有深意。『欹帽』即歪戴帽子,暗合『參軍落帽』的典故。《晉書·孟嘉傳》載:『(孟嘉)後為征西桓溫參軍,溫甚重之,九月九日,溫宴龍山,僚佐畢集。時佐吏並著戎服,有風至,吹嘉帽墮地,嘉不之覺。溫使左右勿言,欲觀其舉止。嘉良久如廁,溫令取還之。命孫盛作文嘲嘉,著嘉坐處。嘉還見,即答之,其文甚美,四座連嘆。』在南朝的某個重陽節,征西將軍桓溫宴請幕府中人,大家都身著正裝,頭戴官帽,突然一陣風吹來,刮跑了參軍孟嘉的帽子,這在當時算是失儀,然而孟嘉很淡定地去上廁所。桓溫讓座上一位名士當場揮筆寫文嘲笑他,還將文章置其座位之上,結果孟嘉回座後從容揮毫作答,文采風流,舉座嘆服。
於是,這個段子也成為重陽佳話,在重陽詩詞之中屢屢出現。有的化用巧妙,如東坡的『酒力漸消風力軟,颼颼,破帽多情卻戀頭』(《南鄉子·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》)。
桓溫身為南朝梟雄,半生致力於北伐中原,孟嘉在其幕府之中參贊軍事。陸游也是剛剛卸任幕府參軍的官職,也許這個前任參軍歪戴帽子,或是有所寄托吧。
這一點,似乎從陸游的忘年之交、同樣致力恢復中原的辛棄疾身上找到佐證。某個重陽日,稼軒寫下『龍山何處,記當年高會,重陽佳節,誰與老兵供一笑,落帽參軍華發』(辛棄疾《念奴嬌·重九席上》)。
可惜,那一年的成都重陽藥市,無人知曉這個爛醉如泥的老翁有著怎樣的心事。
糕詩酒帽茱萸席
舊日重陽日。嘆滿城、闌風去雨,寂寥蕭瑟。造物翻騰新機杼,不踏詩人陳跡。都掃蕩、一天雲物。挾客憑高西風外,暮鳶飛、不盡秋空碧。真意思,浩無極。
糕詩酒帽茱萸席。算今朝、無誰不飲,有誰真得。子美不生淵明老,千載寥寥佳客。無限事、欲忘還憶。金氣高明弓力勁,正不堪、回首南山北。誰弋雁,問消息。
——魏了翁《賀新郎·九日席上呈諸友》
在宋代歷史上,魏了翁或許是一個被忽略的存在,並不為世人熟知,其人在清朝雍正年間配享孔廟,一直被視為『理學名臣』。然其一生事業,豈是區區四字所能概括?權臣韓侂冑倉促北伐,眾人噤聲,魏了翁人微言輕,卻敢當廷反對。30年後,蒙古鐵騎侵犯南宋邊境,宋理宗遍視群臣後,派遣魏了翁督視江淮京湖軍馬,御筆寫下一首唐詩賜給他:『昨夜秋風入漢關,朔雲邊月滿西山。更催飛將追驕虜,莫遣沙場匹馬還。』魏了翁果然不負眾望,是南宋末年少數有實力力挽狂瀾的能臣。
這首《賀新郎》是他晚年一個重陽節所作,上闋裡的『真意思,浩無極』是其理學氣息的一面,下闋裡的『金氣高明弓力勁,正不堪、回首南山北』則是他懮國濟世的一面。而詞中『糕詩酒帽茱萸席』則流露了宋朝重陽節的又一個風俗——『重陽糕』。
重陽糕最遲在南北朝時期便是重陽必食之物了。南北朝《荊楚歲時記》曰:『九月九日,四民井籍野飲宴。九月九日宴會,未知起於何代。佩茱萸,食餌,飲菊花酒,雲令人長壽。』其中『食餌』即指吃重陽糕,東漢許慎《說文解字》對『餌』的解釋是『粉餅』,揚雄《方言》則稱:『餌,或謂之糕。』漢魏六朝時期,糕是用米粉制作,餅則是用麥粉。可見『食餌』應是起源於南方。重陽『食餌』又被稱為『蓬餌』,糕點裡面添加了蓬草。《西京雜記》中言『食蓬餌以祓妖邪』,看來漢魏百姓認為重陽節吃重陽糕,可以祛除『妖邪』之物。
宋人喜食各類面食糕點,不論南北,皆是如此。南宋《夢粱錄》記錄臨安城飲食的章節專門提到:『最是大街一兩處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點,通宵買賣,交曉不絕。』臨安城裡賣糕點的小店小攤,生意極好,通宵營業,可見市民對面食糕點的情有獨鍾了。
宋人更是讓『重陽糕』的飲食文化細膩生動起來,北宋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記載了重陽糕的做法:『(重陽)前一二日,各以粉面蒸糕遺送,上插剪彩小旗,摻飣果實,如石榴子、栗子黃、銀杏、松子肉之類。又以粉作獅子蠻王之狀,置於糕上,謂之獅蠻。』從中可以看到,重陽糕就是一種『粉面蒸糕』,但是上面裝飾了彩色小旗,還摻雜了石榴籽、栗子、銀杏等,還用面粉捏出獅子等嚇人的形狀——這估計是『食蓬餌以祓妖邪』的古風吧。此書甚至記載:『重九日天欲明時,以片糕搭小兒頭上乳保祝禱雲,百事皆高。』雖然荒誕不經,但也保留了宋代重陽民俗的有趣細節。
宋人《邵氏聞見後錄》有一則『不敢題糕』很有意思,『劉夢得作《九日詩》,欲用糕字,以五經中無之,輟不復為』。劉夢得即是唐朝『詩豪』劉禹錫,他在重陽節寫詩,本想寫寫重陽糕,但疑惑於儒家經典裡面沒有『糕』字,怕有違用典之詩法,於是那首詩也沒寫成,被時人嘲笑『劉郎不敢題糕字,虛負詩中一世豪』。
或因如此,唐宋詩裡面提及重陽糕的少之又少,而宋詞則不然,畢竟是『小道也』,大可多多涉獵人間煙火,不必像寫詩那麼正襟危坐。所以,即便是『理學名臣』魏了翁,照樣也在自己填的小詞裡提到重陽糕,且置之首座——『糕詩酒帽茱萸席』。
未曾想,宋亡之後,這塊普普通通的重陽糕,竟成為宋朝遺民追憶天水一朝的故國風物。元初丘葵在一個重陽日寫下『浮蟻共伴今日醉,食糕空憶太平時』(《九日》)。
『糕詩酒帽茱萸席』,最後聊聊茱萸吧。
對於當代中國人而言,茱萸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植物,要說熟悉,『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』,雖兒童亦能熟誦;要說陌生,估計能識得茱萸形貌的人不多吧。至於茱萸的別稱越椒、艾子,更是讓人不知其為何物了。
古代重陽節除了頭簪菊花的習慣,另有頭戴茱萸的風俗,目的是為『闢邪』。晉人周處《風土記》載:『九月九曰謂為上九,俗尚茱萸到此日氣烈,熟色赤,可折其房以插頭,雲闢除惡氣而御初寒。』
至於重陽佩戴茱萸『闢邪』的來歷,南朝吳均《續齊諧記》言之鑿鑿:『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累年。長房謂曰:「九月九曰,汝家中當有災。宜急去,令家人各作絳囊,盛茱萸,以系臂,登高飲菊花酒,此禍可除。」景如言,齊家登山。夕還,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。長房聞之曰:「此可代也。」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,婦人帶茱萸囊,蓋始於此。』當然了,正如此書書名,這不過是一個小故事。
這種源於遠古的節日風俗,已經很難考證其起源了,私以為佩戴茱萸或許也是楚風,古代楚國稱茱萸為『?』,屈原《離騷》有雲:『椒專佞以慢幍兮,?又欲充夫佩帷。』可見,此物本屬惡草(從名字裡面的殺氣重重便可得知),君子不應佩戴。後來或是『以毒攻毒』的老法子,茱萸搖身一變成為民間『闢邪』之物。一直到明朝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,依然聲稱『(茱萸)懸其子於屋,闢鬼魅』。
唐人或許還有重陽佩戴茱萸的習慣,到了宋朝,則更多是以之入酒。南宋《夢粱錄》載:『(重陽)世人以菊花、茱萸浮於酒飲之,蓋茱萸名闢邪翁,菊花為延壽客,故假此兩物服之,以消重陽之厄。』宋人真是風雅有趣,叫菊花『延壽客』,給茱萸則起了『闢邪翁』的綽號。
或許是宋人更看重及時行樂,因而忽略了茱萸傳說中的闢邪功能,以之入酒,虛應故事,更多則是把它與菊花一起觀賞。蘇東坡的『此會應須爛醉,仍把紫菊茱萸,細看重嗅』(《醉蓬萊·重九上君猷》),所寫正是此情此景。當然了,這句宋詞也是化用唐詩,杜甫那句『明年此會知誰健,醉把茱萸仔細看』(《九日藍田崔氏莊》),實在是過於經典,東坡前面加了半句『此會應須爛醉』,方有幾分宋人坦白不羈的味道,在後面又提筆寫下『來歲今朝,為我西顧,酹羽觴江口』,明年的重陽節,不能與諸君重聚痛飲了,記得在江口為我倒上一杯酒啊!使後人讀之,頓覺豪邁。這就是東坡勝過唐人之處吧。宋詞裡的重陽節,也因此在歡聚的深情之中,平添了幾分豁達與從容。
『耆老者六七人,相與會於城中之名園古寺,且為之約:果實不過五物,殽膳不過五品,酒則無算。以為儉則易供,簡則易繼也。命之曰「真率會」。』(呂希哲《呂氏雜記》)每當讀到這樣的史料,我都會感慨宋朝的市井如此簡單真率。
- 趙薇作品被多平臺除名2021/08/27
- 奧運冠軍張雨霏:隔離期間能打游戲太爽啦!2021/08/27